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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7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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離中秋燈會越近,明若柳的脾氣越是暴躁。顧琢齋知道是自己理虧,對她更是無條件的溫柔退讓。

一句話就能讓明若柳發火,南煌這幾日都避著她走,生怕哪句話說得不對了引火燒身。

燈會前一日,不少人家都來買中秋供奉的鮮花,是以鋪子的生意格外忙碌。鋪子裏人聲攘攘,明若柳忙得腳不沾地,水都來不及喝一口。

眾人都忙,顧琢齋自然沒有在畫室躲清閑的道理,他幫著招呼客人,亦是前廳後院來來回回地跑。

待到日暮,鋪子裏總算清閑下來,南煌在賬臺前打著算盤今日的帳,明若柳和泛漪在廳中打掃,累得話都不想說一句。

收拾得七七八八,她正打算讓南煌放下門板關門,一個頭發花白,精神矍鑠的清瘦老者忽而登門。

“哎!”

明若柳將掃帚一橫,將老人攔在了鋪外。

“我們打烊,不做生意了。老人家你想買花,記得明日請早。”

她累狠了,說話便不怎麽客氣。老人被拒之門外,卻也沒計較她這有幾分無禮的舉動。他後退一步,和善笑道:“姑娘,我聽說你這裏種出了一盆醉芙蓉,特地前來求花。你若耐煩,現在將花拿出來,我們做個爽快生意,好不好?”

醉芙蓉早開純白,向午桃紅,晚變深紅,稀有難育,株株價值千金。明若柳聽這老者的口氣尋常的如同買一個肉包,不由心下微微詫異。

城裏花得起大價錢買花的,無一不和她打過交道。這老者看著面生,且不知道她先看畫再看花的規矩,想來是新搬來浮橋鎮不久。

“老人家,你剛到這兒不久吧?”明若柳輕笑。

“你怎麽知道?”老者一拈長須,笑起來眼後皺紋疊到一處,看著甚是慈祥。

“我的花鋪與別家規矩不同,你不知道,上來就想拿錢買花,我猜出來的。”

“哦?倒不知姑娘的花鋪有什麽規矩?”老者好奇相問。

明若柳勾唇一笑,“想買上品名品,除了你有錢,還得我想賣。你想要醉芙蓉,明兒早上先來我這兒看畫,等畫兒看得差不多了,我再決定要不要讓你買花。”

“有意思!”老者訝然一笑,對她這個規矩感到甚是驚奇。他追問道:“花有百態,鮮妍明媚有之,嫻靜幽獨有之,艷麗奪目有之,你給主顧看畫,就不怕畫不足表現花之十一的情態,砸了生意?”

花鳥乃天地之靈,畫師若非眼、手、心三樣功夫都到家了,便極易失掉生動靈氣,使畫滿是匠氣,而無一點天然氣息。

提到畫,明若柳來了精神,“你放心,我找的畫師本事好,畫得只會比花更好看,絕不會有半點遜色。”

她這般篤定得意,老者挺起佝僂的背,渾濁的老眼竟放了亮。

“你這麽說,我倒想看看你的畫師是畫得有多好!”

“明兒再來吧。”明若柳沒精力再和他磨嘰,只想快點將他打發走,自己好回屋裏躺著。

“明姑娘,你放在我房裏的那盆文竹我畫好了,正在通風晾顏色。今晚若是要下雨,你記得將綠紗蓋上,免得天氣太濕,顏料暈開了不好……”

顧琢齋掀起門簾,進到前廳,見到明若柳正和門外的一個老人說話,當即住了口,歉然地向老者拱了拱手。

“是他?”老者望一眼顧琢齋,向明若柳確認。

明若柳點點頭,不知道這老頭為什麽提到畫就那麽興奮。

“姑娘,就讓老夫看一看畫吧。”老人軟磨硬泡,就是不肯走。

怎麽就一定要現在看了?!明若柳不耐煩地翻個白眼,正欲直接關門謝客,不想顧琢齋卻是橫插一腳。

“明姑娘,老人家來一趟不容易。他來都來了,何必又讓人再跑一趟呢!”

這老者年逾古稀,須發皆白,顧琢齋看了心下不忍,便想與人一個方便。

他知道明若柳現在累得很,不想與人談生意,又道:“我帶他去畫室看畫,你自去休息,不用管我們。”

明若柳一來不是鐵石心腸之人,二來向軟吃軟不吃硬,顧琢齋這樣好聲好氣地同她商量,她雖然嫌麻煩,倒也側身讓開了一條道。

“您請進吧。”她無奈說著,嗔怪地瞪了顧琢齋一眼。

這到底是我的鋪子還是你的鋪子了?!

顧琢齋不好意思地笑笑,將老者請進了花鋪,帶著他前去畫室。

穿過前廳,兩人轉身踏上回廊,那老者往後看了一眼,確認明若柳沒跟過來,小聲同顧琢齋道:“小後生,方才門口那姑娘,脾氣可真厲害!”

“啊?!”

顧琢齋有幾分尷尬,卻也不願他誤會了明若柳,“明姑娘人很好的,她剛剛只是累狠了,您別往心裏去。”

走到畫室,老者一眼見到他擺在畫桌上的那幅文竹,雙眸驚喜一亮。

“這是你畫的?”老者走到桌前,仔細看著畫幅,神情不覆先前的和藹,倒顯得甚是淩厲。

“是。”顧琢齋被這老人氣場所震,訥訥回答。

他用來臨摹的文竹擺在桌前的一方小圓桌上,老人看了半晌他的畫,又擡頭看了會兒文竹,忽而笑道:“後生,你為何純以沒骨點染,而不用工筆輕皴?”

顧琢齋心下一緊,似是回到了幼年被父親忽而抽查功課的心情。

顧家是詩禮之家,家中人人皆飽讀詩書。他父親畫藝堪撐一絕,他小時跟隨父親習畫,他父親要求甚為嚴格,從不會因為他年幼就放松標準。只要被瞧出粗漏錯處,一頓嚴厲教訓總是少不了的。

“晚輩是想著,文竹雖是竹,卻體態輕盈,相比青竹,總是多些縝密文雅,而少些蒼勁老辣,是以選用水墨淹潤,想著這樣看著妍雅秀麗一些。”

老者不置可否地點點頭,並指伸向那盆竹,緩緩提點道:“你這樣想不算錯,可是你看這竹是做盆玩,它旁邊的蓮花石峭立直聳,有斧劈之貌。這竹點綴其間,不似竹,而更似林。”

老人站起身,氣定神閑地捋了縷長須,“這盆文竹不是個纖細精致的玩物,而是一座料峭蒼山。這樣一看,你這幅竹未免顯得柔弱太過,蕭疏不足。”

顧琢齋畫這畫時,一直覺得隱隱不對,卻是想不出個所以然。老人一針見血地指出了問題所在,他恍然大悟,不由佩服之極。

“多謝前輩提點!”他合禮謝過,臉色有幾分羞慚。

這老者眼光這般毒辣,想來對畫之一道研究頗深。他輕易便能看出自己的不足之處,那將其他畫軸再呈給他看,那豈不是班門弄斧,自取其辱?

老者看出他的惶恐,呵呵一笑,擡手扶起顧琢齋,安慰道:“你年紀尚輕,能畫成這樣已屬難得,不必妄自菲薄。”

“是……”顧琢齋恭謹答應,仍是不由自主紅了臉。

“小後生,你畫得這般好,怎麽沒想過去考取畫院?以你的功夫,做個待詔也算夠格。屆時進入內廷,和天下畫師互相切磋進益,總比呆在這麽個小地方,閉門造車好的多。”

“你呆在這兒啊……”老人拍拍他肩膀,惋惜搖頭,“屈才了!”

此話正戳中顧琢齋心中隱痛,他何嘗不想考進畫院?但入畫院者,即為七品待詔,他乃罪臣之子,三代不得入仕,想進畫院便是癡心妄想。

他不好與老者直說,只能含糊其詞,草草帶過。老者看出他有難言之隱,便識趣地不再多問。

顧琢齋拿出其他畫軸給老者看,兩人皆是愛畫之人,從筆觸聊到顏色,再聊到構圖,再聊到立意,一時忘了時間。

天色漸晚,明若柳見顧琢齋到了快吃晚飯的時辰都沒下樓,幹脆準備了些點心清茶送到畫室。

畫室裏一老一少談得興起,全然沒註意到她的腳步聲。她輕敲畫室門,打斷了兩人。

“聊得挺開心嘛!”她將茶盤裏的東西放到桌上,給老者倒杯茶,挑眉笑問:“怎麽樣,老頭?他畫得畫當真不錯吧?”

“明姑娘!”明若柳用詞多有不敬,顧琢齋輕叱一聲,悄悄在桌下扯了扯她衣角。

明若柳不以為然地撇撇嘴。

老者不以為忤,他抿上口綿軟細膩的雲片糕,讚賞笑道:“你說得不錯,他的畫果然好的很!”

這後生沒說錯,這姑娘雖然說話不客氣,卻是個刀子嘴豆腐心。她怕他們聊得累了送來茶點,還顧忌到了他年紀一大把,只能吃些不廢牙口的食物。

明若柳聽到他稱讚顧琢齋,心裏高興得很。她一手撐在桌上,嫣然而笑。

“老頭兒,你家住哪裏?這幾日我將醉芙蓉移好盆,叫店裏夥計給你送過去,就當恭賀你喬遷之喜。”

這盆醉芙蓉價值六百兩,明若柳送得輕巧,老者的反應倒十分平淡。

“姑娘可真大方!”他將糕點掰成小塊送入口中,淡然而笑。

“你就說要不要吧?”

明若柳也不是對誰都這麽大方,這老者能和顧琢齋相談甚歡,想來定是一不俗之人。她此番舉動,也是替顧琢齋存了結交的心思。

“要!當然要!姑娘一番心意,老朽卻之不恭,不如觍顏收下。”老者爽快答應,倒也不忸怩。

兩人都是聰明人,明若柳滿意一笑,隨便扯了個理由退出書房,不打擾他們清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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